胡章加|红土白石
【湖南】胡章加
一
今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迟,酷热的天气去得迟,就连桂花也开得迟了半个月。
雨昨天早上就开始下,可也不觉得冷,刚好觉得“好个凉爽秋”,直接砸落地上的雨点和屋檐上树枝上滴落的雨点繁密轻重缓急不同,恍如高妙的歌者,与人互为背景的歌唱。
在这轻歌浅吟的雨声中,凌晨五点左右逝世22年的父亲忽然浅浅的闯入我的梦境;二十多天前,父亲也模糊的进入我的梦乡。父亲仙游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总只是托梦于他的长子我们的大哥——没酒喝了,没钱使了都会出现在即使漂泊在异乡的大哥的梦境,后来反而只有唯一读了大学的满崽固守家乡,父亲才渐渐的托梦于我。
这一段时日正是我们一家每年迎来又送走父亲阴生的时间,父亲是提醒我他生日时我也没到他的坟头去看看吗?
正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秋日,75岁高龄的母亲在她生日的前一天随大哥去了广东英城。中间的几个星期六,想了几次回城北方向的老家毛家湾去看看,包括父亲阴生的那一天,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或借口竟一直没有实现。
那就带上祭拜的烟酒回去吧。
老家离我蜗居的小城不足20华里,短短的距离划出的城乡,在城里却也难嗅到家乡的空气。
此次短距离的回乡我分不清是我思念父亲,还是故乡的风露对我身体的召唤。
母亲不在家的毛家湾有点安静和空旷,也似乎有喧腾热闹在按捺着。
父亲葬在湖南纯粹的红土中。
那一山的红,那一山的土,没有石头没有沙,令人惊异,它或许曾经汁浆饱满,又或者曾经贫瘠干涩,现在却是热烈而又安静——热烈着火热的时代和生活,安静在从来不曾有过或者失而复得的树荫下。
不管逝世时的父亲曾经有过怎样的传奇经历,也不管有着八姊妹的父亲曾经为家人的生存做出过多大的贡献和牺牲,现在的父亲已经归于尘土,归于这一片湖南的红土中。看着健在或多病的邻居伯父伯母们,我知道父亲的使命早已经完成,他只是没有能够做到“奋斗在前,享受在后”。
我家老屋在红土山包包的半山腰上。父亲选择就安眠在老屋的后坡上——他可能不愿意离我们太远。
我是父亲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我出生时,父亲31岁。在我记事起的印象中父亲光脚板走路“咚咚咚”,说话响亮,抽一般人会熏晕的自家种的叶子烟,喝自家酿的米酒或从店子里打的散酒,对我从来没有过好颜色。
父亲对我学业的关注我记得唯一的一次。三年级期末,他一生唯一一次看了我的通知书,并对老师“争当三好学生”的评语做了书面上的回应。我犹记得那铁画银钩的“三好哪儿来?”几个字,现在想来当时的班主任不知有没有被这几个字惊了神。
父亲本来一只脚凭读书已经走出了农村,可因国家政策的原因最终又留在了农村——完全不是因为个人原因,父亲当时是根正苗红的贫N代,他对学业还算优秀的我的态度是他对自身遭遇的矛盾的投射吧,或许在潜意识里他怕他的命运又在他小儿子的身上重演。
父亲说,你们五姊妹要读书随你们读,但是不准重读。大哥当时成绩还行,那时升学率多低啊,但家里不可能送老大去重读,父亲就制定了这样的家规以示对老大的公平。
父亲除了对我学业的漠视之外,除了他喝酒醉了,嘴一裂笑了,他对我就没有好脸色。即使我放学后耙了碗把半碗他饮酒最喜欢吃的小鱼小虾,也是认为理所应当。当我年龄越大,特别是我到一中读高中,父亲的身体状况也成下降趋势的那几年,我们的关系也更紧张。
父亲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能够一考而中!在我之前的几年,我们有个邻居考大学考了四届才考上,整个家庭为他付出了惨重代价!而父亲当年考中专考上读了三个月又回了农村!父亲默默的看我欣喜的收拾行李,我和母亲说着话,父亲什么话也不说,以他的经历,他似乎不敢说出任何预见性的话出来。
父亲在我读大二的那年寒假永远离开了我们,卒年54岁!
我永不会再埋怨父亲对我学业的漠视,永不再记恨他对我的没有好颜色!什么都不再有机会!
二
从老屋后山坡上下来,到了老屋的地坪里。母亲当然不在家,二哥二嫂也不在,门关着,只地坪里秋日的阳光追逐着母亲和二嫂喂的几只母鸡,公鸡则追逐着母鸡。
我从地坪经过,准备去爷爷奶奶的老屋——现在是东叔叔家。地坪稍下,前方是一条宽约5米的乡村水泥道,约40米右手边的墈下就是爷爷奶奶家。
我看着这一条逶迤向前的小道,不动了。
在我的童年少年时期,这是我家到奶奶家的乡间土路,也就三米宽吧,也是湖南的红土。这条路其实是当时新开的,爷爷家在红土山包坡底水稻田的边沿,父亲刚从大家庭中分出来时在后山坡上搭了个人字形竹棚,这条小道就是那时父亲开发出来的。
渐渐的走的人多了。又有好几家相继在半山坡上落户,人来人往,这条小道红土的颜色逐渐没有那么纯正了,酱红中混合着赭黄。
有一天,父亲用车子——独轮车不知从哪里运来好几袋建筑废弃料铺在小道上,当时灰糊糊的,我们小孩谁也没有放心上,都认为是父亲为了防雨天红泥浆的。
下了雨,灰完全融入土了,小孩子们突然发现红土中嵌了一颗颗白色的小石子,一颗又一颗,有多少,数也数不过来!
这可乐坏了小伙伴们!
那时可供我们游戏的东西少之又少,而“吃子”是相对高级的娱乐活动。“吃子”工具一般是五颗大小适宜的石子,活动时一只手操作,一颗石子扔在空中,其它四颗石子依次被手“吃”了,吃一次子,空中的那一颗石子就要被同一只手抛接一次,从一粒一粒“吃”开始,到一次“吃”二粒、三粒、四粒,头四轮是顺“吃”(接),后四轮用“鹰爪”式的扣接……
当时,在学校,在家里,在田间,“吃子”都是很适宜的较为“文明高雅”的小伙伴们的游戏。
“吃子”就要有一幅好“子”。父亲的白石小道一出来,小伙伴们的“子”马上鸟枪换炮,又白又匀称的石子让学校来自其它地方的小伙伴眼馋了许久。
父亲并没有责怪我们捡了小路上的白石子,有一次他和两个邻居又特意补充了一次白石子灰,此后就没有了,因为这样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的。
渐渐的我们不再那么稀罕白石子了。
下雨的时候,清亮的一层薄水流过白石小道,我们打着赤脚,从这些美丽的嵌入土中的小白石子上踏过,不断地踏过来又踏过去,只有在很少的时候,脚上才会染上一抹红。
现在的农村,交通小道都被拓宽硬化了。父亲的白石小道也被水泥严严实实的铺在下面了,就好像父亲已经归于屋后那触目惊心的红土,再也找不到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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