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智衍 -- 秋风不归人
文/赵智衍
临进村口的路北,有一排笔直、挺拔的白杨树,每到中秋时节,叶子便通透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灿烂得耀眼。
小时的我喜欢住大姨家,整个小学时期的秋假,几乎全部是在她家度过的。记忆中的秋天是充实而美好的,除了做作业,还有劳动的快乐、玩耍的开心,甚至和表哥表姐们的不愉快也包含其中。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开学的时候,尽管我非常非常的留恋,但我不得不离开。因为是农忙的季节,所以家里既没有闲人来接我,大姨家也腾不出人手去送我。而且我们两家之间相距足有十公里之遥,对于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来说,这是一段很长的路程。
于是这个任务自然的落到表哥身上。实际上我们两个特别能玩得来,我当然最乐意他送我了,虽然他只比我大五、六岁。又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兵”字,所以我总是亲切的称呼他为“兵哥”。
送我的时间,一般选在午后。一则是因为这段时间比较暖和,再则是大姨在中午要为我吃一顿好的,像古人的饯行。用秋后新打下来的黍子做成的油炸糕,酥脆甜软,光听着就让人流口水。而我却高兴不起来――这预示着我要离开这个令我快乐的地方。就在大家忙忙碌碌为我准备这顿丰盛的午餐的时候,我倒是偷偷的掉了很多眼泪。
兵哥好像能洞悉我全部的心思。回家的路上,他给我讲了许多发生在他身上离奇的故事。我知道他说的全是鬼话:有的是他现场杜撰,有的是他临时嫁接,甚至把自己说成是在天上来去自如的神仙,这不是胡扯么?但我宁愿相信。因为这带给我快乐,让我忧伤的心灵,透进一丝秋日明媚的阳光。
路是乡间的土路,崎岖不平,蜿蜒曲折。我们有时穿梭在两块玉米地中间,听秋风穿过枯叶的吟唱,有时会蹚过快要枯干的小河,享受车轮在石块上的颠簸。倘若碰到下坡路,且是较长的那种,他便不捏车闸,反而加速,我就斜坐在他的车子前边的横梁上,张开双臂,便有种鸟儿飞翔的感觉,兴奋的尖叫起来。
临进村口,早就看见那排叶子黄得耀眼的白杨树。有好多叶子已经落到地上,“到家了” 。我轻轻的在心里说,像这飘落到地上的黄叶。
当我晚上闷在被窝里悄悄哭泣的时候,我想象得到,兵哥是怎样孤独忧伤地离开我家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的,其实他何尝不像我一样,留恋曾经在一起的时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也一天天长大,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相聚的日子越来越少,儿时那种亲密似乎也离我远去了。
忽然有一天,听母亲说兵哥净说瞎话,到处招摇撞骗,我怎么也不相信,那个曾经给我开心快乐的人会说瞎话。后来又听姥爷说、听三姨说,以至于听我大表姐说,我仍然半信半疑。
有一次他们几个碰在一起,说起关于兵哥的同一件事:我母亲说,有一年兵哥中秋回来,说没拿到工钱,想给我姥爷买条鱼。因为我姥爷牙口不好,咬不动别的肉,母亲听后不知有多感动,马上给他拿了钱;姥爷和三姨说,兵哥回来后非常沮丧,本来是想给姥爷买两条鱼的,可是先去看了我的母亲,之后在买鱼时不小心让小偷把钱给掏走了,现在想给他父母带点节日礼物也没钱了,看能不能先和姥爷借点。姥爷于是也大为感动,认为他真的长大了,懂事了,眼睛湿湿的,让三姨赶快给他拿钱;之后,他把对我母亲和姥爷、三姨的话合起来说给我大姨(他母亲),大姨也给他拿了钱……我信了!
这仅是他诸多骗人事件中极为普通的一件,慢慢的,连家人也不再相信他了。我真的痛恨自己,那时他来我家说是骑着羊羔来的,这样的话我居然相信了!既而我感到难过,这还是那个曾经为逗我开心、把自己说成神仙的兵哥吗?曾经的故事,经过时间的发酵,我以为会变得如陈酿般地醇厚,却不知为什么变得如此恶心!
家人的不信任与疏远,让他十分苦恼。妻子跟人跑了,愈发让他仇视周围的一切,后来,他下了西山的煤窑,又报复似的把一个朋友的妻子骗到手,偷偷跑去了山西。
前年春节,我给大姨去拜年,兵哥没有回来。
他在监狱里。因为他骗走的那个女人又骗了他,他酒醉之后杀了她的全家,三口人命。尽管这个女人给他生过一个儿子,他把这个儿子也送人了,还收了人家两万块钱,等于是把儿子卖了。
大家都在谈论他,惋惜他。谈论他事出的前前后后,惋惜他的可悲下场。仿佛从前的点滴行为和现在的结果是一脉相承的,必然的。
我和大姨、大姨父有特别的感情,他们就如同我另外一个父母一样。在另一间屋里我们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大姨在叙谈时,不时的拭泪,不时的夹几句骂兵哥的话,说他不走正道,打小时就不如我等等,大姨父平静的谈论着关于他的一切,但我也能听得出,他们都在极力的压抑着内心深处的痛惜。
“天天说瞎话,到最后说了一句真话‘我杀人了’,却没人相信了。”大姨父平静的说。
今年春节,我照例去大姨家拜年。大姨父得了食道癌,连东西也吃不下,在此之前,我已经从母亲嘴里得知他得了这个要命的病,但还是不由得一惊,心里难过极了。母亲在和我说大姨父的事的时候,掉着眼泪也说他命苦,让那个不归的人,把家败了。
大姨父在外地的孩子们都回来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尽管他如同往年一样高兴的接待着我,但我知道,在这全家都团圆的时候,他心里在等待着那个我叫兵哥的人。
午饭后,我要走了,大姨全家把我送出老远。我说,我会抽空再来看你们的。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去看大姨和大姨父。我不忙,有很多的时间,可是我不敢去,我不知道我该带一份什么样的心情去看他们。
有几次,我真的想去,可我的心始终在天边徘徊,怎么也回不来。
终究没能成行。
今年中秋,我回家看望母亲。那天的天气晴朗的让人感动。在村口,我又看到那排笔直、挺拔的白杨树。不由得想起兵哥送我的情景,清脆的车铃声犹在耳畔。
我把目光投向路南已经成熟的稻田,思绪飘过远处的青山。
“兄弟,哥把骡子丢了,四、五个朋友天天帮我找呢,能不能给哥拿点钱,我得请请这帮朋友。”我厌恶的甩给他二百块钱,只想他快些离开。可我并不知道,他这是出事后的逃命钱。当那年春节大姨父平静的跟我说起他这事的时候,我后悔当初没多给他一些。
这时,一片黄叶从树上飘下来,从我腮边扫过,落在脚下。我揉揉有些痛楚的脸,俯身拾起那片黄叶,仿佛拾起一段童年的记忆。我小心的捏着细细的叶柄,正对着天边的太阳看:叶脉是那么清晰,红红的像是极细小的毛细血管;叶片比刚用颜料染过还要鲜亮,如同包住日光灯的黄纸,能透出金黄的光来。
一阵风吹来,叶子从我手上飘落,掉到河里。
随水走了……
后记
这个日子值得纪念,今天或者是昨天,那个我叫兵哥的人在吃了几年牢饭之后,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这个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听母亲说此话时,我想象得到母亲肯定非常的痛心。
兵哥的父亲,我的大姨父,于2012年11月5日去世了。那天下了极大的雪,白雪掩盖了一切,我想,大姨父躺在洁白的雪下,定会牵挂他的儿子,我的兵哥,那个不归的人。
而今,父子泉下相见,我想,也算是一种团圆了吧。
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思索,他让我更珍惜身边的亲人和美好而自由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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