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路的尽头，本来不是黑（短篇小说）

李芳忍无可忍，终于发火了，让人听了就如嗓门被撕开一样：“你把妈妈的话当成放屁！是不是？今早叫你多少遍了？杨老师已经在等着我们那，第一天你就想迟到？”

“是喽，妈妈！一个星期都起得那么早，就今早我有空睡一个懒觉，也被你们喊起来，你们也太狠心了！”蒙着头睡得正香的向思嘟囔道，慢吞吞地顶着被子坐了起来，伸手到处找衣服。

李芳实在看不下去，弯腰到他的床脚边，帮他去找。床脚的这一头，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衣物，有衣服，有裤子，有袜子，还有穿脏了的短裤，还有一根皮带像一条黑蛇一样盘踞在角落里。李芳翻着，一股汗臭味直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头。终于，找到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她丢给床上的儿子，生气地说：“我给你说过多少遍，穿脏的衣服丢在洗衣间的大盆里，妈妈会给你洗干净，晾干，然后放在你的衣柜里，你要穿哪一件，到那儿去找。可你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偏不听，看看你，床上堆得，乱麻麻的，臭烘烘的，亏你还睡得下去！”

“哎呀妈，妈呀，一大清早就听得见你在这儿大吼八叫训人，你还让不让人今天有一个好心情啊？我善意提醒你，书上说，爱发火的人老得快。”向思说完，不满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套上拖鞋，站了起来，穿上衣服裤子。他个子已经高过李芳半个头。

“儿子呐，快点，早餐已经煮熟啦。再不来吃，会冷的，就变味啦。”向荣奎在厨房里，伸出头来大声喊道。

看着儿子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样子，向荣奎与李芳两口子无可奈何地互相看了看，各自端起一碗面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当李芳停好车子，领着儿子来到市妇女儿童中心，上了三楼，来到一间写有“数学提高班”字样的房门前。她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

“老师，我儿子向思来了。还好，没迟到，赶上了。”李芳歉意地笑了笑。

老师看着向思，笑了笑，说：“正要准备开始。好吧，孩子，快进去。你们家长两小时后来接。家长不来，我不会让孩子离开这儿的。”

李芳见儿子进去后，老师关了门，这才一颗心落了地。李芳看见，有四五个学生已经坐在里面。

要是在平时，李芳此时就会去逛逛超市，然而，她被儿子今早这一折腾，已经没有了这个心思，懒得去逛街。她找到一个凳子，坐了下来，旁边已经有几个家长坐在过道那儿。有的是学生的奶奶，有的是孩子的父亲。他们坐在凳子上，看的看报纸，玩的玩手机，那位老奶奶在打瞌睡。

想起今早儿子起床的一幕，李芳还在生气。自打儿子懂事起，何曾如此赖床！那时，每天清晨，自己还在梦游周公，儿子就会过来把自己与向荣奎推醒，大声嚷道：“懒爸爸，懒妈妈，还不起床？我都起来啦！”每每这个时候，两口子就把儿子揽过来，左一声宝贝儿右一声宝贝儿地喊着，亲着。想起那一幕幕快乐温馨的场面，李芳不由得笑了。

李芳夫妇原本是老家花木镇的居民，在镇上做着小生意。后来，看见在镇上做煤生意赚钱来得快，两口子就把儿子向思交给他奶奶看管着，然后专门做起煤炭生意来。他们选中了自己家靠路边的一大块地，平整后，用来做煤场。由于他们没有证照，便靠挂本地一个洗煤厂，专门去收那些私煤散煤，然后又倒手卖出去。这些私煤由于没有正式的开采手续，开采者不敢卖到外面去，所以就乐意拉来卖给他们。几年的时间赚了一大笔钱，银行存款达两百万元。后来，当地政府规范了煤炭市场，禁止私挖乱采。因货源断绝，他们又改做煤炭运输生意。用收散煤赚的钱买了几辆大货车，专门负责给煤矿上运煤。虽然没有大赚，但每天都有钱进账。

转眼间，儿子到了读初中的年龄。夫妻俩一商量，决定去市里买房，住在市里，给儿子提供最佳教育环境。

向荣奎对李芳说：“老婆，我们就是读书少了，没有见识。不然，前几年这些煤矿还卖不上价格的时候，我们只要盘下一个，现在要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钱。那是因为当时我们没有远见，鼠目寸光。所以，我们的悲剧再不能在儿子身上重演。我们没有上过大学，儿子不能不上。我们没有学过的，儿子不能不学。用现在城里最流行的话来说就是不能让我们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李芳听了这话觉得对路，她感到非常欣慰，她与丈夫向荣奎就是这样，在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看法竟然高度一致。她马上赞成，连声说：“好！好！”

于是，他们来到市里，在靠近最好的那一所初中——兴旺中学的附近，买了一套房。这幢楼房共有二十一层，他们在第九层，上上下下坐电梯，极为方便。通过关系打点，儿子向思终于进入旁边的兴旺中学读书。老家花木镇的生意由向荣奎负责打理，李芳就在城里负责儿子的日常生活。由于离学校很近，下楼走上几分钟就到校园，因此，向思都是自己去上学，放学后自己回家。

这样，李芳就做起了全职妈妈。这是她自己对儿子这样说的，她主要任务就是为儿子服务。事实上也如此，她整天的心思和行动就是三点一线：学校、家庭、菜市场。买菜、做饭、洗衣和等儿子归来就是她一天的全部生活。

向思很开心，初来乍到，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每天回来给李芳汇报学校里的各种八卦传闻，有时听得李芳哈哈大笑。

向荣奎周末一般都回家，平时住在老家花木镇里，负责他们的生意。只要他在家，就会早早地起来，给全家人做早餐。做好了就大声咋呼：“儿子呐，快点，早餐已经煮熟了。再不来吃，冷了就变味了。”

夫妻两个给儿子订了详细的“学习成才计划”：周一到周五，按学校的课程安排学习功课，迎接中考，用最好的成绩考入市一中；初一上学期的周末，上午参加作文提高班，下午参加兴趣班；初一下学期，上午英语周末加强班，下午乐器学习；初二，主要参加有中考科目的学科的周末辅导班；初三，根据儿子学习情况，哪些科目差就参加哪些科目的辅导提高班。假期里，请家教在家专门辅导。

这计划一制定出来，夫妻二人很兴奋，就如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作品似的，比挣了钱还高兴。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出人才的计划，这是一个非常缜密的宏伟设计，似乎在他们夫妻二人眼里，儿子向思已经穿上博士服了，飞跑着向他们奔来，整个花木镇的父老乡亲都在沸腾，都在议论向家出一朵鸡枞了！

其实，李芳心里还有一个想法，她没有对向荣奎说，那是她的自卑心理作怪。她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大家能唱能跳，或者演奏一个什么乐器的，可她吹拉弹唱，没一样上得了台面，只能干巴巴地坐着，只有艳羡着别人的份。每到这个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不如人，虽然自己有钱，但还是会有一种自卑感。所以，李芳下定了决心：自己不懂的，儿子必须懂；自己不会的，儿子必须会。儿子不仅要学习好功课，考入理想的名牌大学，还要学会各种乐器，会唱会跳。当儿子都学会了，儿子就可以替自己扬眉吐气，光宗耀祖。她想到这里，就像看到儿子在大型活动上又唱又跳又弹的自豪模样，观众席上的其他人眼里流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表情。每每想到这里，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笑了。

从数学提高班回来的路上，向思一路闷闷不乐。

“怎么了，儿子？”李芳问道，还伸手去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向思头闪了一下，躲过妈妈的手，不高兴地说：“妈妈，你与我爸爸怎么老是爱合伙给我安排一切呀？是不是你们都有这个嗜好啊？如果是，你们应该去当官，就可以给别人安排一切了。我都上了一个星期的课了，可不可以在周末让我休息一个下午啊！我听奶奶说过，叫花子还有三天的年过。”

“你？儿子，你怎么就不理解妈妈呢？妈妈可是为了你呀？难道妈妈不愿意在家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妈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不然的话，妈妈也可以向其他的阿姨一样，去玩，去旅游，甚至去打麻将。可妈妈都谢绝了，都是为了你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儿子，你长大了，妈妈希望你懂事。乖，下午继续去兴趣班学习葫芦丝。”

向思没有再说话，稚嫩而憔悴的脸上布满了阴沉，他不愿意说话。他眼睛红红的，极力控制着自己极度委屈的情绪，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真羡慕自己的同桌——刘巍巍。刘巍巍放学回到家，做什么全由他自己安排，最快乐的事是周末啥也不学。不是他家没有钱学不起。听说他爸爸是图书馆的副馆长，妈妈是烟厂的职工，人们都说烟厂的职工很有钱。虽然他们有钱，但他们也不安排刘巍巍学这学那的，而是让儿子刘巍巍自己安排，自己做主，尽情玩耍。上一个周末是刘巍巍的生日，他约了几个好朋友到他家玩。她妈妈做了一桌好饭菜，准备犒劳刘巍巍请来的几个同学。刘巍巍说一周的学习够辛苦了，所以周末需要放松放松。刘巍巍的妈妈不仅很赞成这样做，而且欣赏和表扬儿子有主见，她坚决支持刘巍巍的想法，刘巍巍的父亲也是这样，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刘巍巍请了四五个同学，自己是他第一个请的。可是自己没有去成。虽然刘巍巍没有怪罪自己，但就因为这个，向思一想起心里就难受，内疚、烦闷。其实那天回到家时，爸爸妈妈正好都在家，他提出来要去参加同学过生日时，他们一致坚决反对。说还是学生就这样过生日毫无意义，不如好好抓紧时间学习，辛苦三年，享福后半生。这件事，也让向思在同学面前没有面子。特别是那个漂亮的杨翠源，还是音乐委员呢，竟然嘲笑他啥也不能做主，连周末想做啥都不能由自己选择，任凭父母安排，没有一点青春期的叛逆勇气，还不如一个柔弱的小学生！哼！咱们走着瞧。还白白枉了我对你有好感，去你的，我再也不会与你玩了。但是向思细细一想，人家杨翠源也说得对啊，自己是她说的那样的人啊！自己什么都是父母说了算，连哪天穿什么都是爸爸妈妈安排。进入初中以来，一直如此，自己也养成习惯了，回到家大人喊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己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每一个周末安排得紧紧的，连给自己喘气的时候也没有。每天在学习的路上疲于奔命，这样的日子真无聊，简直生来这个世界上就是找罪受。他突然很羡慕刘巍巍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要是自己也生在这样的人家多好啊，那自己的周末也像刘巍巍一样快乐舒服。进入初中后，同学们一到周末就兴奋，就欢呼“周末万岁！”，可自己呢，却越来越怕过周末了！

初三上学期结束后的家长会上，班主任正在耐心细致地站在讲台上谈着学生的情况。她先分析了学生的期末考试状况，表扬了很多学生，也对一些落后的学生及他们的家长提出了批评，说对学生放任自流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既然把孩子生出来，就要对他负责任，就要关爱他，掌握孩子的身心情况。特别是现在已经进入了初三，应该是鼓励自己的孩子冲刺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努力一把，进入一所理想的学校，高中三年后，考入大学的机遇就要高一些。人与人的差距，就是这样被拉开，何去何从，如何选择，就在这一年了。

班主任讲完后，各科任教师就自己所教的学科也作了分析、总结。之后也是一番鼓劲的话，都说初三了，放松不得。全市所有的初三都在加油，都在拼搏。所以，放松就是退步，因为人家都在努力，自己放松，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是自己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就是游戏自己的人生。如果谁游戏人生一次，人生就游戏谁一生。老师们说完后走了，班主任开始把期末考试成绩分发给大家。

李芳心里很忐忑，不知向思这个学期考得怎样，是进步呢还是退步。儿子最好的成绩是初一结业时处在班上第二十五名，最差的一次是四十七名。这个班共有八十名学生。听说，排在六十名以后的学生，考上高中基本是不可能的。如果要考上市一中，必须在班上前十名才有希望。如果要考入市二中、三中，至少要在二十名前，否则就是一些毫无名气的高中了。还听说，在那些毫无名气的学校读高中，就是打混混了，得过且过，混个高中毕业证了事。李芳看到拿到成绩通知单的家长，有的喜形于色，有的布满愁云，真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终于发到自己这儿了，李芳迫不及待地在成绩单上寻找自己儿子向思的名字，没有找到！不对啊，他的名次位置一般都在二十五到三十名这儿上下浮动啊！这就奇怪了，李芳赶紧往前看，难道乖儿子进步了？也不在啊！她突然不安了起来，极不情愿地往后看。终于，她看见了，心里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第五十九名！李芳顿时感到一阵天昏地暗，心中泛起一种复杂的心情，什么滋味自己都无法说清，以至于班主任后来说些什么，她一句也未能听见。

看到家长们都站起来了，往教室外面走去，她才反应过来，是散会了。她好生失望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跟随着大家，往外走去。班主任叫住了她：“向思同学的家长，请你留步，我有话与你交流一下。”

“向思同学初一时很活跃，还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与同学们相处也很好，爱说话。自打进入初二后，就逐渐有所变化。以前与你们家长也交换过几次意见。你们说是孩子长大了，有所顾忌，所以有些变化。我看他的心里一定有些疙瘩，还望家长多留心啊！我们老师彼此交换过意见，大家都说向思同学有些忧郁，很久不见他开心地笑过。现在已经临近中考，他的这些现象应该引起你们家长的注意，孩子心里有疙瘩，要适当疏通、引导，绝不能大意啊！我试着与他交谈过，他不说话，沉默。我又问过别的同学，同学说现在他很少与大家来往，习惯独往独来。他不应该是这个性格啊！他的同桌刘巍巍有一次对我说过，他不开心是来自于家里，你们家长做啥都不征求他的意见，他毫无选择，都被你们的课外补习班给占据了。如果这是真的，我建议你们取消那些课外补习班。再说了，现在初三了，我们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孩子考试科目上来。”班主任老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