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故乡的过客
在爸妈决定狗年的腊月是廿九回老家时,我就决定这次不随他们回老家了。但当在手机里看到两个还读小学的侄儿在老家宽阔的院子里你追我赶的欢快场景时,老家便以我童年的乐趣做为诱饵,我像一只上钩的鱼儿,甩掉了还未远去的决定,迫不及待地又向故土飞奔回去。一路上,伯父的水烟筒、奶奶藏在柴堆里的甘蔗、老黑牛、村前的老井、村子里的古榕树、村子前的小河和碧绿与金黄交替的稻田……争先恐后地将快乐单纯充盈我的笑靥。
童年的往事放在回忆里是美好的、是纯真的,但历经现实的种种过滤,重回到童年生长的地方,已有物非人变的感觉,故乡在心头,已变成是自己储存美好的地方而已,当你一旦踏上故土,所有的储存的美好就变成惆怅与失落。
我承认自己是个恋乡情结的人,回到故土,更想重温童年时的亲情。所以与堂哥们的重逢叙旧、与侄儿们的欢聚,每一次都会让童年的温情暖意流淌在我心间。可是今年在老家的相聚,弥漫着各个庭院的冷清猝不及防地瓦解了过往浓浓的热闹场面,心如潮水退下时留下的一滩凌乱横斜。
伯母一落千丈的健康消耗着她的后辈们的体力与精力。饭桌上,堂哥军一句“等到母亲百年之后,我再也不回来过年了”撂出来,给饭桌上的话题着上忧伤的色调。这话不像眷恋家乡热爱老家的军哥的一贯的行事风格,我宁可相信这是堂哥军这两年来经历了人生惨重失意的一时赌气或宣泄内心郁闷的话——也许只有在故土在亲人面前才能任性一回,不需当真,但年节之时的欢快气氛已无意中被这裹挟着浓愁论调覆盖住,倏忽间我感到故土曾赐予我的温暖此时不合时宜地醮满冰凉。堂哥法在照顾伯母的艰苦日子里,岁月也逐渐把他雕刻成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孝敬伯母的法兄和操劳了大半生的堂嫂,他们掩盖不住的疲惫与辛酸给这个院子添了几份沧桑与落寞。他的两个孩子凭着自己的才学,终于走出了这穷村子,在大都市扎根生蔓长叶,但生活模式的改变,不断在削减这个家庭年节的热闹,后辈们与曾经抚养过他们的这块土地已没有亲切的情感,回家只不过是完成一个仪式。我尽量想给法兄这个有些单调寂寞的院子涂上灿烂的色调,但目触到如残烛般的伯母被热水烫烂了的腿,我故作轻松喜悦的蹩脚表演溃不成军,我只能默默地摸了摸伯母的头发,瞬间童年时代伯父浓浓的爱重又暖遍我全身。
不知怎的,每次回到老家,我想念最多的不是奶奶,虽然奶奶厨房里那个柴堆里常藏着给我和弟弟吃的甘蔗,但祖屋院子里伯父“咕噜咕噜”作响的水烟筒在我的记忆里很快把回映的那些甘蔗的甘甜掐断,从伯父水烟筒里袅娜而出的烟雾缭绕上升,与天上的白云合成一片,给我无尽的美好想象;伯父捧起的那只装满白酒的大碗,亦装满了他喝酒时咧嘴的一声“哇”和蹙起来的浓眉还有额头的皱纹,伯父用一粒粒花生米划下一道道美丽的抛物线,又张仰着嘴巴剪断了花生划下抛物线的靓影,我对伯父的杰作的痴迷通常换来伯父给我一把花生米,我的小手紧握着花生米,我却并没走开,就喜欢看伯父那怡然自乐的样子,那时候就想神仙是不是像伯父这个样子?祖屋,留有我们很多记忆和美好,可是,我们谁都没想过回祖屋看看,她的破败与颓落已不劳我们花费心思去念想,我们都在新的院屋里来完成一次所谓回乡的任务,缺少一种虔诚执着的心境,或许还夹杂些无奈的厌烦。所以我唯有把过往的种种美好嵌进记忆长河,娇柔地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忘祖背宗。
我置身在堂哥赵的宽大的院子里,浓荫茂叶把我推回到比赛攀爬树木的童年岁月里。那个时候,堂哥赵的院子有很多棵海麻树,每一棵海麻树都有很多粗壮的枝桠向四周延伸,且不同树的枝桠相互交叉或并排,我们像猴子般灵敏地从这棵树爬到另一棵,那时候这个院子地上树枝间留着我们太多的笑声。现在这个院子依然宽大,虽然海麻树不在,但别的高大稠密的树木把大半个院子遮挡住阳光,地上厚积的枯叶埋怨着堂哥们久离故土鲜于回家,地上凌乱的石块便是临时的洗刷台,已有五六十岁的茅草屋在宽大的塑料布的包裹下无法掩藏她的沧桑与孤独。悲凉突然填满我心间,儿时的这个院子是多么的热闹和灿烂,曾经笑声充盈的这个院子此时就像我们千年不变的农村落后辛酸穷苦的局面。经常资助穷苦人家的堂哥赵完全有能力改造这个院落的面貌,却留着自家的老屋在岁月的流逝里独饮孤单与贫瘠?我没问赵哥的原因,或许我已知道答案。
我们已经远离了故乡,老屋的存在是我们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印记,权且让这陈旧的一切来印证着我们与故土的牵连,而事实上我们对故土已毫无眷恋之心,我们都已在不同的城市扎根发芽,我们的后辈不可能重新回到我们曾千方百计逃离的故土松土播种,我们真的成为故乡的过客,对这片土地从熟悉渐渐走向陌生,没有在这片土地生长的我们的后辈,更不可能对这片土地产生亲近之感与眷恋之情。
堂哥国用一个大竹篓装满各种蔬菜送来给我们,他一直坚守在故土,他浑身散发着千百年来我们农民的隐忍、怯懦与沧桑。他话不多,我却觉得我们所有在故土的经历、感受全由他来保管,我们在外好像混得人模狗样,却经不起堂哥国捧起的一棵菜无声的浸湿,曾经的自豪感优越感便土崩瓦解。一股暖流遍布我全身,瞬间内心感谢堂哥国,谢谢他在故土的坚守,让我们重温故乡留给我们的脉脉浓情——虽然于他是无奈的选择。我只能象征性地塞给他两个红包,藉此来感谢他帮我捡拾起已被外面世界渐渐风蚀了的乡情与亲情。
故乡终究只是我们的客栈,从我们小村子蹒跚而出的道路,一路踉跄着走向外面的世界,其间铺满了不舍、忧伤、寂寞和卑微,但决不停留,我们就是沿着村子这条路匍匐着离开我们的故土。村子前那条曾经日夜奔流的河溪已被腰斩、被填平、被拱起;一望无际的稻田已无奈地被脱去她曾经妩媚妖娆的碧绿轻纱或成熟大气的金黄大衣,她的躯体灵魂已被肢解得支离破碎;曾经养育了全村子人已有几百年的老井,早已被遗弃,周围的绿苔诉说着她无尽的寂寥孤单;那棵曾经聚集无尽欢声歌唱前村后寨笑话奇闻的古榕树亦了无踪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离开村子,在外开花结果,又回归故土,蜻蜓点水般地完成一种不忘故土的仪式,是不是亦是一种为利而来往呢?
作者简介:李来春,出生于祖国大陆最南端,扎根于红土地。岁月渐渐剪去了青春,去了年少时的锋芒,现在喜欢把心放在春天里耕耘自己的柔软与沉静。所以“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成了自己钟爱的一种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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