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悔恨的泪（小说）

一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的话，我一定多买些。

在这个每天没有自由的地方，我只能接受严格的管教，我像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恶魔一样，受人鄙视，受良心谴责，整日间默默流泪，像鬼一样地卷缩在没有阳光的屋子里，忍受着浑身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似的疼痛的折磨。

如果这是在半年前，我不会有一丁点的悔过自新，也不会整日间以泪洗面。可不知为什么？自从我的身体渐渐恢复，对那玩意不再依赖的时候，我才真正认识到了我是多么的罪不可赦。我不但毁了自己，毁了爱情，毁了我的家，更毁了我的母亲为我搭建的人生之塔。

二

我原本是一个聪明伶俐、乖巧可爱的孩子，自幼在爷爷奶奶的溺爱中慢慢长大。虽然我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很少见面，但他们对我像掌上明珠一样疼爱。每次回家，都给我买最好玩的玩具，最好吃的糖果，最时髦的衣服，即使我再调皮捣蛋，再由着性子称王称霸，他们也不打我，最多是父亲吼两声，教训我几句。后来，我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父母将我带到了身边，我成了城里的一名小学生。在这里，农村养成的坏毛病一点也用不上。我不敢再称王称霸，不敢再由着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敢再指挥别的小学生帮我干这干那。非但如此，他们还合起伙来找我的事。尤其是那个他爸当什么科长的朱晓鹏，非常地看不起我。由于他长得肥肥胖胖、高高大大，男女同学都怕他，都听他的话。只要是他看不起谁，和他好的同学必须也看不起谁。我刚来的时候，确实有农村孩子的特点：不会说普通话，不太讲究，也不够洋气，有时还动不动出口说两句骂人的粗话。这让班上谁都不敢惹的朱晓鹏极为反感，常常表现出对我这个来自农村孩子的鄙视。他不但自己看不起我，还命令班上所有的同学也不要搭理我，非但如此，他还私下里编着顺口溜侮辱我：农村娃，太邋遢，不洗脸来不刷牙，不文明，不礼貌，满口说话掉土渣。我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多日来的愤恨一下子爆发出来，不顾自己瘦小个矮，也不管同学们正在课间休息，扑上去就和他拼命。我的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尔后，又是重重的一拳，再一拳。他彻底蒙了，毫无还手之力，等到他“哇”地一声大哭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座位，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

但这事并没有就此结束，他的哭声不但引来了同学们齐刷刷目光，还引来了前来上课的张老师。那节课张老师没有上新课，而是详细地询问了情况，狠狠地批评了我们两个。最终的处理结果是，我向朱晓鹏道歉，并让家长到学校约谈。

“为什么要我道歉？为什么要我请家长来？他编顺口溜骂我做的对吗？”张老师的不公处理让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发问。这同样让她感到诧异，也许她从来没有见到过有如此顶撞老师的学生，而且还是个刚刚从农村转来的一年级学生。我明显感到这个和我妈妈差不多年龄的张老师气得满脸通红，几乎吼着嗓子轰我出的教室。

我并没有如她说的那样，站在教室外面受罚，等候下课后处理，而是气冲冲地跑回到母亲在城中村里租的家里。我知道这个时候正是下午四五点钟，母亲在单位还没有下班。我只有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等待，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

我的父母亲都是铁路职工，父亲是工程单位，一年四季在外面跑，很少回家，也很少见过他几次；母亲是维修单位，相对固定一点。但由于铁路住房相对紧张，我上小学时，他们仍然排不上分房，依然在城中村租房住。那个时候，有很多和我父母一样的铁路职工成家后都是租房住。我们一个院子住了三家，都是铁路职工。我和另外两家的孩子在一个学校，只是他们比我大些，都已经上三年级了。

我就这样在家门口委屈地流着泪，苦苦地等着母亲。直到她下班回来。看到我泪人似的坐在石头上，母亲心疼地问：“咋了，哭得这么伤心？”此时的我，多像一个受伤的小鸟，希望得到母亲的呵护和疼爱。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详细叙述了学校的情况。

母亲并没有像我期望的那样，听了叙述后会暴跳如雷地领着我去找老师算账，或者很生气地骂老师几句，给我出出气，解解我的心头之恨。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她没有生气，也没有骂人，而是急忙打开房门，拉着我到洗手间，边给我洗脸边说：“都是妈妈不好，最近妈妈太忙，没有好好打扮你，也没有提醒你洗脸刷牙，让你在学校受委屈了。”

“我在家也是这样的，爷爷奶奶从来不让我刷牙，有时候也不洗脸，不也很好吗？”我极力在为自己辩护。

母亲依然没有生气，仍在耐心地开导我：“以前是在农村，你还没有上学，现在是在城里，你是一名学生了，一定要文明礼貌，干净卫生。”

“那他也不能编顺口溜骂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仍然冲着母亲吼。

“他编顺口溜是不对，可咱也得自身找问题，想一想咱们哪里做得不对。”妈妈很耐心地开导我，并把我的脸洗得干干净净。说实话，我已经三天没洗脸，刷牙就更不用说了。可母亲从来没发现过，她确实很忙，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我也就能省事就省事了。此刻经母亲这么一洗，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自己也觉得精神了许多，干净了许多。但还是硬着嘴说：“不管咋样，我是不会给他道歉的，也不想上学了。”

“这怎么行，咱打了人，又偷偷地跑回来，不道歉就不是个好孩子。”

“就不，就不。”我倔强地大声吼着。

正在这个时候，那位批评我的张老师找到了我家，笑着说：“怎么，还生气呢？”我这才回过头来一看，原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女人和孩子。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被我下午打了几拳的可恶的朱晓鹏。我顿时瞪大了眼睛，也提高了警惕。不用说，这个女人一定是朱晓鹏的妈妈，他们一定是来找我算账的。

我正要发作，张老师开口了：“你是小兵的妈妈？”

“是的，你们是？”我母亲疑惑地看着他们。

“我介绍一下，我是小兵的老师，我姓张，这位是朱晓鹏的妈妈。我们是为下午的事来的。”

“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刚刚回来听孩子说的，准备吃完饭到学校找您呢。最近单位太忙了，没有管好孩子，惹了这么大的事。”说着，母亲又对着朱晓鹏的妈妈说：“晓鹏，真是对不起，我给你道……”

还没等她说完，朱晓鹏的妈妈赶紧插话了：“快别这么说，要说道歉，我应该给你道歉。孩子下午回家后告诉我的，我赶紧和张老师联系，了解了情况。我的孩子确实做得不对。不应该编那样的顺口溜说小兵。”

站在一旁的张老师急忙接过了话题：“要说道歉，我也应该向小兵道歉，不应该发那么大火批评小兵。”

“快别这么说，都是我孩子做的不对。”我母亲赶紧插话。

“你先让我把话说完。”张老师打断了母亲的话，继续说：“按理说小兵刚从农村转来，人生地不熟的，作为老师不仅要多加关心和爱护，还要教育其他学生也要多和小兵交流。可是我在这点上想得不够周到，做得也不好，直到下午两个孩子发生冲突，我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所以说呀，这个歉我是必须要道的。”说着，张老师和朱晓鹏的妈妈一起向我说声对不起。搞得我倒站在那里束手无策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更要命的是那个胖乎乎的朱晓鹏，也不好意思地走到我跟前，腼腆而真诚地说道：“张小兵，我不应该编顺口溜说你，我给你道歉。”

我的妈呀，这是什么事呀！我还以为人家是找上门闹事的，没想到是来道歉的。这城里人怎么都这样呀，表面看着凶巴巴的，实则心里都这么善良友好。我打了同学，本该道歉的是我。没想到人家先给我道歉了，还有张老师，人家可是老师呀，给一个学生道歉，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愧疚，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本来还有着绝不道歉，也不再上学的想法，经过这么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更加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便怀着十二分真诚的心，对着张老师、朱晓鹏的妈妈和朱晓鹏，一一说了声“对不起”，并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我看到他们都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欣慰。尤其是我母亲，她竟然流出了眼泪。

从此的我，改变了以往的不良习惯，天天洗脸刷牙，天天穿着干净的衣服第一个到学校，尊敬老师，团结同学，爱护公物，热爱劳动，勤奋好学，充满活力。

我真正成了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充满快乐的小学生涯中健康成长。

然而，我的人生并非一帆顺风，就在我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一场灾难降临了。

三

都说父子心相连，可当这场灾难降临的时候，我一点征兆都没有，平静得如一汪没有一丝涟漪的湖水。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深秋下午，我正在学校上自习课，忽然听到传达室那位老师傅地喊话：“张小兵，快来接电话。”我当时有些纳闷，谁这个时候打电话到学校呢？难道是我妈妈？我怀着疑惑的心情急忙来到传达室，抓起话筒就问：“谁呀？”

“我是妈妈，你赶快请假到市都医院，你爸爸病了。”一听母亲说话的语气急促而紧张，知道父亲的病不会轻。便急忙放下电话向老师请了假，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医院。

父亲确实病得不轻，是最不愿意听到的肝癌。长这么大，各种癌症的病例我也听得不少，可我从没有把它和我的家人联系在一起，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我最亲爱的父亲就得了这种病呢？我真的如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可现实就是如此，我父亲得了不治之症。

一切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得很平静，没有电话里说的那么急促和紧张，但我分明看到她的嘴唇在哆嗦，浑身在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是怕我担心才强忍住内心的痛苦和悲伤。她一再地告诉我：“不要告诉你爸病情的真像，他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那时我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可我的到来分明给了妈妈无穷的力量。我在，她就有依靠，就有承担一切困难和压力的勇气。

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父亲在医院度过了他最痛苦的时光。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也许他相信了我们说的话，只是一般的病情。其实在母亲或者我陪他住院的过程中，我们也一直把他当成一般的病人，尽量说些高兴的事让他开心。他也许也认为自己就是一般的病人，还不时地规划家庭的未来，我的未来。是啊，在我父亲的心里，他还不到四十岁，这样的年龄，怎么会得上不治之症呢。因此，他祈祷着自己的病快点好，尽快早点回单位上班。他也三天两头地问大夫，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单位还有很多事等他去处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怎么能为一点小病长时间躺在医院？每到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宽慰他不要着急，既然来了，就彻底把病看好，什么时候出院，医生会告诉咱们的。有好几次，母亲说完这话，便一人走出病房，在没人的楼道悄悄抹泪。我知道，在母亲的心里，她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煎熬呀！

父亲知道他的病情，正好是第二年的深秋。长时间的住院治疗和日益消瘦的他，猛然觉得有些不对，所有人都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他得的肯定不是什么好病。尽管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敏感的父亲又不能不让自己相信。哪有住院一住就是一年？而且越治疗身体越消瘦？在一连串的询问和质疑中，母亲征求了医生的意见，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

父亲平静地躺在病床上，长时间一句话不说。泪水慢慢地溢出了他的眼眶，顺着消瘦的脸颊在流淌，浸湿了病号服，浸湿了头下的枕巾，也浸湿了母亲那颗痛苦的心。

“小兵他爸，你不要怪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有心里压力，我们也想全力把病治好。”母亲站在病床前，一边说一边擦着父亲脸颊上的泪水，强忍着悲痛，一个劲地宽慰父亲：“只要咱们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就一定会好的。”

父亲依然不吭一声，他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只见他微微地摇了摇头，说：“不会好了，不会好了。”

“你别这样，一定会好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看到这一幕，站在一旁的我，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个多么悲痛无助的场面。

从此以后，母亲专门到单位请了长假，我也几乎天天放学后来医院。陪伴父亲，成了母亲和我最重要的事。每天，母亲给父亲买最可口的水果，按照医生的叮嘱，只要父亲想吃啥，就让他吃，但不能吃的太多，也必须以流食为主；只要父亲喊着哪里疼，她就急忙叫来医生，查看什么原因，并不时地给父亲按摩；只要父亲想上厕所，她急忙拿来夜壶，亲自为父亲接屎接尿；只要父亲的内衣内裤稍微一脏，她就很快换下来洗得干干净净；一会给父亲洗脸洗手，一会又给父亲洗脚剪指甲，只要父亲没睡着，她就陪护左右，忙前忙后，细心照顾，就是父亲困得睡着了，她也操心着父亲的一切，不敢离开病床半步。看到母亲累得一天天消瘦，我两个姨两个叔说什么也要轮流替换她，这才让母亲能稍微休息一下，可她并不远离，就睡在病床外的长凳上，一有什么动静，赶紧跑进来询问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