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仙

小神仙

夏至过后，阳光透过繁多的叶片洒落下水墨画似的斑点，隐隐的蝉鸣开始在叶子间传来。再过半月左右，我们这儿顺河街上，早晨就会出现几个摆摊卖“小神仙”的人，哦，对了，“小神仙”就是蝉的幼虫，也有叫“知了牛儿”的，也有称“知了龟”的。我们鲁西地区，比如我姥娘家那儿就叫“小神仙”，这称呼里，有种敬畏、有种羡慕心态在其中。

我小时候在姥娘家长大，那时生活拮据，农村里哪舍得常割肉炖菜呢；年下节下的，姥爷到集上割上一小溜儿，切成细细的小丁腌起来，偶尔包个饺子、大包子，那细细的肉香氤氲在面皮包裹的狭小空间里。姥娘点火蒸包子，三四岁的我从屋里跑到院子里，一会儿再从院子里跑到屋里，来来回回地反复地问，姥娘，包子快好了吧？姥娘慈祥地批评我，馋闺女，快了，热气拱到房顶就停火，等一会儿就熟了。包子快熟时，连腾腾的蒸气都觉得香香的。

但夏天到来了，姥娘会给我包“小神仙”包子，炸盐腌好了的小神仙，黄灿灿的，香喷喷的，有种焦香的味道，是一般猪肉口感无法比拟的。但虽喜欢吃，却不敢捉“小神仙”。邻居小哥哥宝合比我大一岁，天刚擦黑，他来找我一起去捉“小神仙”。此时的小神仙，还在它的洞穴里呢。这也难不倒非常有经验的宝合，他根据小小的洞口大小，能准确地判断出这到底归属是蚂蚁的洞抑或屎克郎的洞，还是“小神仙”的洞，正确率几乎百分百。他悄悄地用小指一点点地抠土，“初极狭”，一会呢，豁然开朗，就会看到一双晶亮的圆眼睛。他随手拣一截树枝，缓缓伸到洞穴，也许在地下住得太久了，“小神仙”毫无戒备心，顺着小树枝呆头呆脑地往外爬，等快到洞口时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人，心急慌乱，动作快得飞块地滑回洞里，但也难不倒我们，往往会往里注水，过一会儿，顶着一头水花的“小神仙”又懵懵懂懂地爬上来；动作慢的，则被树枝子快速地提出洞穴，捉住脊背，落入早就为它们准备的盐水瓶子中。

宝合他一晚上能捉一满满的盛麦乳精的瓶子，我不行，我同样也提着姥爷为我拴着小绳的罐头瓶子，但也就是十个左右，而且这十个，也是我发现了“小神仙”后，让宝合帮着给我捉到瓶里的。我胆子特小，“小神仙”有四条极细长的腿，长着一双乌溜溜的小圆眼睛，我不敢动。每次都央求宝合帮我，宝合也就好性子地帮我放到盛盐水的罐头瓶里。

旺兴妗子有时会用大铁锅干焙“小神仙”，吸足了盐分的“小神仙”焙熟了，散发出一种难以言传的香气，隔着院墙，我都能闻到旺兴妗子家又焙“小神仙”啦。宝合那小子不错，有时会给姥娘家送上小半碗；有时姥娘姥爷也去捉“小神仙”，大人们出去得晚，而且有露水，他们用手电一照树干，正在专心致志地爬树的“小神仙”被突如其来的光照晕了脑袋，恍惚间四条长腿一松，坠落下来。不明所以的“小神仙”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收入瓶中。

而此时的“小神仙”背上已裂开了一道缝儿，后来知道，那是即将蜕变的标志。

“小神仙”一般白天是不出来的，光线太强，会把它们照伤，它们一直等待着天黑。等暮色四合，田野里响起各种虫鸣鸟叫的时候，因为夜色的掩护，遇到敌人机会较少，它们缓缓地爬出洞穴。若一路遇不到人捉它们，它们缓缓地在地上爬行，缓缓地爬到树上，爬行过程是蜕变的过程。

我曾亲眼目睹过一个“小神仙”刚刚蜕变成的“蝉”，在不太高的树梢上，翠绿色的小虫一动不动，大概是刚经历过一场伤筋动骨的劳动，它要歇息一下，要小小的庆祝一下。不远处，是刚丢下的透明的蝉蜕。宝合说，变成蝉的“小神仙”不好吃了，即使刚变的，也不好吃，至于那在天空中、树梢上飞翔鸣叫的黑色的雄壮的蝉，那么难看的东西，就更是没人喜欢吃了。因此，我们放弃捉那只幼蝉，只是我第一次见那样翠绿色的蝉，那薄薄的纱衣似的翅膀，还没有张开，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会儿，感觉这“小神仙”真神奇啊，还会变形呢！

等过了小暑，屋里屋外，田野树下都吹着裹着热气的风，树上的蝉的鸣叫变得异乎寻常的高昂急促，整个夏天就是一场连绵不断的蝉鸣的暴风骤雨。记得一首歌中这样唱到，“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知了，也就是蝉，蝉鸣，是夏天才有的大自然的音乐，“小神仙”也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最佳美食野味。

后来我离开姥娘家，感觉到蝉鸣声音小了很多，年迈的姥娘姥爷每年都会给我捎来炸得香喷喷的“小神仙”，嚼着特有的焦香很筋道的肉，眼前又浮现出童年时候姥娘姥爷忙碌的身影。我鼻子一酸，扑在正和爸爸妈妈说话的姥娘姥爷怀里，埋在他们怀里久久不动，悄悄地哭了。

如今，姥娘姥爷先后离世，再也吃不到姥娘做的“小神仙”美味了，大小的土地被硬化，铺上一层厚厚的水泥，涂上沥青，坐在办公室里，各种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空中的蝉鸣变得若隐若现。“小神仙”啊，你们尖利的爪子还能穿透结实的柏油路，继续不慌不忙地爬行蜕变成蝉吗？那深埋地下长达数年的你们，倾其一生的力气，只为了一季的快乐歌唱，涅槃成蝉，不枉“小神仙”一生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