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开了，春花谢了

莲花开了，春花谢了

文/王春丽（云南）

她那个年代的女子，是要裹小脚的。若不裹小脚，长大难出嫁。

那个年代，男人的路在脚下，女人的路在脚上。媒婆上门提亲，先看女子脚，再看女子脸。若是女子相貌姣好，而没有一双标准的金莲小脚，择偶档次很难提高。

可见，女人要嫁得好，跟有没有一双标准的小脚有关系。能不能有一双标准的小脚，跟裹脚婆有关系。

金婆婆是潭村最有名的裹脚婆，潭村女子的脚都是金婆婆裹出来的。经金婆婆裹出来的小脚，瘦、小、尖、弯、正、柔。拥有这样一双小脚的女子，年方二八时，走起路来，袅婷如烟，莲步轻移，回眸一笑，百媚生。潭村女子的脚，都是金婆婆裹的。因此，方圆百里的后生才俊们，都以能娶到潭村女子为荣。

她是金婆婆的女儿，是金婆婆唯一的女儿。金婆婆嫁进潭村金家，身怀六甲便做了寡妇。等把女儿生下来，为了生计，金婆婆继承娘家传下来的手艺，做了裹脚婆。

女子要有一双瘦、小、尖、柔、弯、正的香足，必须在五六岁时开始裹脚，裹到七八岁时便成了。若过了这个年纪，就算裹脚婆的手艺再好，也难裹出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那时候，就算女子把脚裹了，也难伸着一双大脚找到好婆家。

她十岁了，金婆婆也没给她裹脚。她的脚一天比一天大。

她问金婆婆，为什么不给她裹小脚。金婆婆冷冷地说，你没有裹小脚的命。

她不明白，裹一双小脚，跟命有什么关系？潭村张三李四家，谁家牵来女儿裹脚，金婆婆都来者不拒，她从来没听金婆婆对任何女子说过：你不是裹脚的命。

她看着自己渐渐长大的大脚，想着长大后的命运，心里对金婆婆生出怨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金婆婆的亲生女。

金婆婆不给她裹小脚，也从不让她看给别人裹小脚的过程。 

每次有妇女领着五六岁的女孩子，上门来找金婆婆裹小脚。金婆婆把来人安置在厢房，紧闭门窗，然后支使她上山砍柴。等她背着柴回来，厢房门已打开。

金婆婆倚在门框上，吸着烟袋，隔着缭绕的烟雾，用飘忽的眼神目送裹了脚的女孩在家人的背上渐行渐远。一袋烟吸完，收起烟袋，关上厢房的门，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她十四岁那年，春风拂过，春花烂漫。潭村一年一度的庙会，善男信女，闹热了春花。她淹没在其中，抬头远看，花红柳绿中一个身影，搅起她心中一池春水；含羞低头的那一刹那，她看到自己的一双大脚，踩碎一地春花，也把她心中的那池春水踩破了。

庙会回来。木桶里沐浴。热气雾霭里，她身姿曼妙，肌肤如脂，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莲。她闭上眼睛，脑子里闪现出在庙会上遇见的那位后生，只一眼，她的心便丢了。她摸着水中自己那双硕大的脚，丢了的心又回来了，在她的胸膛里汩汩流血。她知道，这双大脚，注定只能让她的心遗失在梦中。

沐浴后，她故意找又小又紧的衣服穿。又小又紧的衣服，可以把她的身体包裹成连绵的山峰秀水。

她的山峰秀水，惹恼了金婆婆。

金婆婆把她拽进屋里，插上门闩，扔给她一条白布，让她裹起她的山峰秀水。她扭头看向窗外，目光落在天边。金婆婆长叹一声离去。

又有女孩来找金婆婆裹小脚。 

这一次，金婆婆没让她上山砍柴，而是把她叫进厢房。平生第一次，她看见裹脚的整个过程。

女孩是邻村举人家的小姐。金婆婆示意随同小姐来的两个奶妈按住小姐的胳膊、大腿。小姐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转过脸来，看着她笑弯了眉眼。

金婆婆裉去小姐的鞋袜。小姐的脚白里透红，十个脚趾晶莹剔透，白嫩如春蚕宝宝。

她站在床边，看着金婆婆的手。

只见金婆婆先用白矾洒在小姐的脚缝里，让小姐的五个脚指紧靠一起。再用力把小姐的脚掌弯成弓状……霎时，她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小姐笑弯了的眉眼，顿时变直变大，惊恐地扭曲了她整张脸。小姐的笑容，在这些断裂的声音里，一段段碎了。小姐碎掉的笑容，拼凑出毫无裂缝的恐惧笼罩在她的眼里，她想喊，喊不出来。她想逃，脚似千斤重，逃不掉。

这时候的金婆婆面目狰狞，她捏着小姐的脚，用白布狠狠地裹起来，裹一层，密密麻麻地缝一层。一面狠裹，一面狠缝，当金婆婆缝上了最后一针，小姐已经痛到无力挣扎，弱小的身子瑟缩在床上，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泪水滚滚流出眼眶。

金婆婆擦着小姐眼角的泪水说，忍忍吧，这是女子的命啊。等十个脚趾，在裹脚布里化脓、腐烂、断完了，一双又尖又瘦又弯的三寸金莲便成了。

小姐看着她，看着她的大脚，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地说：“只愿来生为人不做女子。”

那晚，她拿着金婆婆给她的那条白布，一个人坐在烛光里，坐了一夜。天快亮时，她起身，用白布，紧紧地裹起了她的山峰秀水。

因为，从她出生那天起，潭村人，只知道她是金婆婆的儿子。